各家债权银行不止提供了清偿率分析表，还发来了历年来江西省涉及赛维的省政府办公厅文件和纪要《赣府厅字[2013]34号、赣府厅字[2013]126号、赣府厅字[2014]118号、赣府厅字[2016]19号》。

这些内部资料由不同的银行，通过不同的方式传递过来：有线下直接提供全套文件、有线上邮件展示事件的详尽细节。

 

对赛维破产重组债转股挖出的逾两百亿大坑，债权行满是愤懑，他们要传递埋怨。我们可以借此回顾，这大坑是如何一步步挖出来的。

四份省政府办公厅文件和纪要

赛维曾是江西省的骄傲，带来无数荣光。

作为江西省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企业，2007年6月1日登陆纽交所的赛维LDK创下了中国新能源领域迄今无法超越的最大一次IPO，并于当年10月达到市值巅峰的102.85亿美元。

而作为赛维创始人的彭小峰，也在2008年进入内地众多富豪榜的第四名，时年33岁。其个人市值曾一路飙升到400多亿元人民币。

但之后其发展急转直下，2012年，受欧美“双反”打压，全球光伏市场陷入低迷，赛维陷入资金链断裂、债务恶化的生存经营危机。当年，国开行高调与赛维签署合作协议，后持续提供流动性支持；江西省政府同时牵头设立20亿元的维稳基金,专项用于各家银行倒贷、安排土地指标担保融资、动员省电力公司、相关银行宽容缓解预期电费和贷款。

到2015年5月1日，赛维LDK从纽交所退市，并转至OTC市场交易。随后，开曼法院裁定实施破产清算。

2015年8月26日，债权人新余市城东建设投资总公司向新余中院申请对赛维实施重组，11月17日，新余中院裁定重组。

这期间，2013年2月27日，时任江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凌成兴（现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副省长胡幼桃、李贻煌，主持召开专题协调会议，专题研究支持赛维全面恢复生产经营。

 

会议要求加大信贷支持力度：各债权银行采取联合救助措施，在不再新增担保条件的前提下，向企业注入生产性资金20亿；对企业所有的贷款利率给予一定优惠，票据、信用证、保理等贸易融资手续费比照贷款利率同比例降低，保证金按最低比例收取；按照对赛维短期贷款和贸易融资的比例共同分担，将赛维公司60亿短期贷款和贸易融资置换成中长期项目贷款。

全面协调落实各金融机构落实企业困难时期不抽贷、不压贷、不减贷的要求，积极协助各银行及时做好到期贷款续贷工作。

2013年8月29日，时任江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莫建成（现中纪委驻财政部纪检组组长）、副省长李炳军、李贻煌，再次主持专题协调会议，专题研究支持赛维全面恢复生产经营。

 

要求各债权银行采取有效措施，按自行消化的原则，妥善处理赛维公司现有欠息，防止企业贷款在全国企业征信系统中出现不良记录。此项工作由江西银监局负责督促落实；各债权银行要将赛维公司各项贷款利率在基准利率基础上至少下浮10%；

赛维在新加坡发行的17亿元高息债，利用赛维土地资产，改变用地性质后抵押贷款，采取内保外贷方式筹集资金完成要约收购；国开金融等4家机构的2.4亿美元海外优先股，要达成延期协议并争取债转股。

2014年9月9日，受时任江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莫建成和副省长李炳军委托，时任江西省政府副秘书长叶磊、涂琼理主持召开会议，专题协调研究赛维银行债务风险化解及战略重组事宜。

 

要求各债权银行妥善处理欠息问题，通过调整还款计划、改变结息方式，实现按年结息或利随本清，为战略重组争取时间；要协调一致继续维持现有的资产质量分类结果；要进一步落实利率优惠政策，在各自权限内给予最大幅度的利率下浮。

依法将赛维位于新余市高新区的部分工业用地变更为商业用地，新余市政府协调农行江西省分行、中行江西省分行与赛维尽快研究抵押物变更的可行性方案。在土地变性后，要求民生银行南昌分行负责提供抵押融资，解决5亿元中票兑付问题。

要求新余市政府、国开行江西省分行（债权银行牵头行）、民生银行南昌分行积极与福来投资、中民投等现有的和潜在的战略投资者进行接洽，商讨战略重组方案。

2016年2月21日，江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毛伟明主持召开会议，专题研究赛维破产重整工作。

 

省政府成立赛维公司破产重整协调小组，由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毛伟明担任组长、副省长李贻煌、刘昌林和新余市委书记刘捷任副组长。

要求新余市认真研究起草赛维公司破产重整计划草案，加强与协鑫集团谈判工作，同时广泛接触其他战略投资者，确保在法定期限内重整成功。

在协调会召开后，省内各债权银行采取“以时间换空间”的救助策略，密切配合政府，落实省政府会议纪要精神。

管理人和债权人的分歧

退市、省政府支持，历经风波，赛维集团第一大股东，由实际控制人彭小峰变为国开金融，后者持股19.12%。

赛维集团境内子（孙）公司共有23家，主要资产集中在五家子公司，全部纳入破产重整范围。

五家子公司分别为，江西赛维LDK光伏硅科技有限公司、江西赛维LDK太阳能多晶硅有限公司、江西赛维LDK太阳能高科技有限公司、赛维LDK太阳能高科技（新余）有限公司、赛维LDK太阳能高科技（南昌）有限公司，分布在公司硅料、硅片、电池和组件产业链。

2016年3月1日-2日，管理人召开第一次债权人会议。会上通报了资产评估情况。

经管理人聘请的评估机构中水致远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初步评估，光伏硅、高科技、高科技（新余）、多晶硅的资产评估总值共计121.9亿元，四家公司资产估值分别为62.6亿、47.4亿、5.2亿和6.8亿。

4月20日，管理人发布招募战略投资者公告，其中9家机构提交了重整意向书。

今年6月，赛维集团与债权银行沟通相关重整情况，就企业经营、战略投资者招标及重整意向方关于债务解决初步想法等情况进行交流。

提出的方案是：重整企业的金融债务按照“30%以上比例削债+小部分留债+大部分债转股”的思路处理，即整体削债30%以上再留债，且保证留债后企业资产负债率低于50%，符合上市标准。剩余的大部分债务折价转股，投资者以现金入股方式取得对新公司的绝对控股（50%以上）。

以同业为参照，当时各银行对赛维的普通债权受偿率较为乐观。比如2013年11月，顺丰光电以30亿元收购百亿负债的无锡尚德，银行受偿率为31.55%；2014年10月，*ST超日的重整方案中，20万以上的普通债权受偿率是20%。

7月25日，河南易成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控股股东为中国平煤神马集团）公告，将以3亿股加5.5亿元现金接盘高科技、高科技（新余）两家公司。此外，多晶硅已停产不具备重组条件，将直接被破产清算；而光伏硅则由管理人选定的（韩国）苏州希恩门贸易公司进行重整。

8月11日，江西省政府金融办主任胡伏云，再次主持召开赛维LDK破产重整工作协调会议。

会上首先由新余高新区主任、清算组组长徐绍荣、清算组副组长姚建和债权人委员会主席李卓介绍了重整的相关进展情况，重点介绍战略投资者的选定情况。

随后由各债权银行发表对重整的看法，招行进行了首先发言：

“赛维重整案，总行高度关注和重视。招行成立了由总行副行长担任组长，总行保全部、风险部、授信部等部门领导任组员的赛维风险化解工作组，分行已没有权限就赛维的重整工作做出任何决定。招行作为上市公司，如果赛维的重整，清偿率低了，将造成一系列的不良后果，提请省市政府及管理人高度关注。今天受总行委托谈以下四点意见。

一是赛维债权清偿比例较以往光伏行业企业重整清偿比例大幅减少，从结果上来看，赛维重整过程实际就是“明重整实清算”。

根据管理人介绍江西赛维LDK光伏硅科技有限公司普通债权清偿率为11.84%，江西赛维LDK太阳能高科技有限公司普通清偿率为6.78%，赛维LDK太阳能高科技（新余）有限公司普通清偿率为3.4%。而以上三家公司的金融债权分别为77亿元、165亿元和28.3亿元，大部分银行均为普通债权，按照该清偿比率，债权银行将遭受重大的损失。

特别是赛维的重整是在当前光伏行业情况较好的时期，当年省政府提出的救助口号就是救赛维就是救银行，但经过省市政府和债权银行共同努力三年救助后赛维重整的清偿率确如此之低，相较在光伏行业低迷时期进行重整的无锡尚德清偿率31.55%和超日太阳能清偿率20%，有了大幅度的下降，赛维救了银行没了保障，从重整的清偿率来看和清算没有太大的区别。

二是赛维的重整方案与赛维实际经营情况不匹配。

2016年1-6月，赛维LDK破产重整公司实现营业收入30.59亿元，同比增长115%，实现现金毛利6.2亿元。以硅料公司重整方案为例，硅料公司目前账上有现金2亿元，每月能产生5000万的现金毛利，而韩国的希恩门公司仅出资1.3亿就控制了硅料公司，如此大的差距与公司实际的经营状况完全不匹配。

三是资产评估方法值得商榷。

赛维集团重整公司的评估数据经过调整，并选用了固定资产重置价值法进行评估，与破产清算采用的评估方法一样。但是重整案件不同于普通的破产清算，重整的目的也是通过债务的调整使得企业摆脱包袱从而获得新生，因此，在资产估值上应该结合企业实际盈利情况、现金流等企业真实的经营情况来综合考虑，大幅度降低资产评估价格的结果只能是损害广大债权人的利益。

四是重整的流程存在瑕疵。

重整过程中没有与债权人进行有效的沟通，信息披露不充分，特别是在选定战略投资者的过程中管理人没有与债权人进行充分沟通，就已经完成了战投的选定，并将于8月15日、16日召开第二次债权人会议就重整方案进行表决，时间太仓促了，没有给各家债权银行留有充足的时间。同时作为目前全国最大的破产重整案件没有聘请著名的诸如毕马威等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金杜律师事务所等中介机构来参与重整。

现行的方案对金融债权的保护是不够的，建议能否与战投再次进行沟通修改方案。

随后农行、中行、建行等各债权行都发表的了各自的意见，普遍债权银行反映的共同问题有以下几点：

一是赛维的重整案件涉及金额巨大，需要很长的决策流程，希望管理人给予充分的时间。

二是希望管理人对合理的罚复息予以认定。

三是救助性贷款希望能够得到彻底的解决，而不是像目前方案中以10年期贷款形式解决。

四是管理人方案中提出的清偿率太低，与预期相差太大，希望提高清偿比率。

五是希望管理人加强与债权银行沟通，充分共享相关信息。

200亿大坑面临法院强制裁决

第二天，各债权银行并没有迎来满意的答案。

8月12日召开的第二次债权人会议上，三家公司的重整方案正式出炉，资产评估较第一次债权人会议有了大幅度调整，估值合计76.5亿，较第一次评估价值下降45.34亿，降幅达37.2%。

由此计算，各债权银行整体清偿率为14.75%。

相较光伏行业几年前的最低谷而言，赛维目前的处境大为改观。但经过省市政府和债权银行共同努力三年救助后，赛维重整的清偿率却比此前在行业最低谷重组的无锡尚德和*ST超日大幅下降，远低于无锡尚德的31.55%和*ST超日的20%。

债权银行在前一天的“明重整实清算”的担心成为现实。

以被韩国公司接盘的光伏硅为例。据重整方案，跟此前的“债转股”思路不同，大部分银行几乎没有留债，而是通通转股。该方案主要内容是，1000万以上的普通债权转股后，共持有30%股权。债转股的股东，不参与公司经营管理、不享有表决权、不享有分红权，以每年2%的固定股息率取得收益。

三天后8月15日，由于清偿率远低于此前预期，加之对方案中债转股计划的担忧：此类债转股并非享有优先清偿顺序的优先股，而只是“有各种条件约束的普通股”。对债权人而言比较不利，放弃各种权利，只享有固定收益，但在法律上清偿顺序依然得不到保证，相当于‘同股不同权’——大部分银行均在三天后的表决中投下了反对票或者弃权票。

随后9月2日，破产管理人将修改后的重整计划以邮件方式发送给各债权行。此次提交的表决草案与此前方案几乎一样，仅有一处微调：易成新能将向高科技1000万元以上的普通债权债权人增发股票进行清偿，原方案规定“受偿股票含4年限售期+4年减持期”，现有方案则为“受偿股票含4年限售期+3年减持期”。

 

按照企业破产法相关条款，未通过重整计划草案的表决组再次表决仍未通过重整计划草案，但草案符合相关条件的，管理人可报请当地法院强制裁定批准。

经法院裁定批准的重整计划，对债务人和全体债权人均有约束力。

走到那一步强制裁定批准，各方矛盾将丧失回旋余地。

管理人还没有使出这一杀手锏：破产法并未限制重整方案表决次数——各债权银行目前能做的就是：请求江西省政府照顾相关诉求。

但赛维目前债权合计397.13亿，照顾得过来吗？